我想让他去参军,给了他钱去体检,他又拿着钱去上网,好几天才回来。我找了看守所的朋友,说我儿子能不能在你那边待一段时间,远离网络。他说不行,这样犯法。最后,实在不行了,我就这样做
江西南昌豫章书院,今年11月被曝存在关小黑屋、打戒尺、打龙鞭等体罚学生的行为。图片来自网络
文|新京报记者陈景收 实习生杨林鑫
编辑|陈薇 校对|郭利琴
本文约3783字,阅读全文约需8分钟
从杨永信戒网瘾学校到江西南昌豫章书院,一波又一波的“问题青少年”被父母们送到争议重重的类似学校。2014年,19岁女孩玲玲因厌学而被家长送至戒网瘾学校接受矫治后死亡;今年8月,18岁男孩李傲被送至合肥正能学校白山镇教学点,48小时后死亡;直到今年11月,江西南昌豫章书院被曝出存在关小黑屋、打戒尺、打龙鞭等体罚学生的行为………
每一位“问题少年”背后,都有一位无可奈何的父母。他们也许知道,这些学校大多没有科学、严密的教学体系,而是民办学校,有的注册为心理咨询公司或教育培训机构,还有的可能是非法办学。然而,他们为什么还做出这样的选择?他们遭遇了怎样的问题?他们是怎样对待孩子的?面对自己已经无力管教的“问题孩子”,他们该怎么办?
临沂市网瘾戒制中心主任杨永信。资料图
口述者:刘华安,江西人,霓虹灯加工厂厂主
“我没有尽到教育孩子的责任”
我是2010年9月份第一次把儿子送进戒网瘾学校的,当时他已经21岁,成年了。网瘾很重,一上网就好几天都不回家,生活日夜颠倒,我经常要到各个网吧去找人。
那一次,他在广州一上网就是两三个月,把手机卖掉了,我们联系不到他。过完年后,他一分钱没有了,找到广州花都的一个派出所给我打电话,让我去接他回家。我到花都后,又在派出所周边的网吧里才找到他。
那次,我差点都没认出他来。他三个月没剪胡子、没理发,面容憔悴,胡子拉碴,衣服脏兮兮,就像街边的流浪汉。我问他:“你没钱怎么吃怎么住啊?”他告诉我,他那段时间晚上睡网吧和广场,白天到商场找试吃的食品吃,仅有的几件保安服用油布包着,藏在公园的草丛里,打开时都臭了。
我感到十分痛心。我儿子以前读小学、初中的时候,成绩很好的,中考成绩排名在年级前五,亲朋好友都说他是上大学的料。他也没有别的毛病,只是爱上网,只要戒掉网瘾,我相信他会有出息。
2009年把他接回来后,我想让他去参军,给了他钱去体检,他又拿着钱去上网,好几天才回来。我找了看守所的朋友,说我儿子能不能在你那边待一段时间,远离网络,他说不行,这样犯法。
最后,实在不行了,我就百度“戒网学校哪里好”,跳出来的第一个就是龙悔学校。我看学校简介挺好的,说是封闭式,采用心理疏导,还配合一点国学教育。这正合我意,我儿子要戒掉网瘾,就需要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和心理辅导。
2010年9月份,我就带着儿子去了。儿子在里面的情况,我没多过问,就看到他在学校留言板写了一封信,记录了他在烦闷室时的所思所想,主要是回顾了他过去的生活,思路很清晰,把几次上网的经历都写出来了,还忏悔。我就觉得,儿子在改变了。
半年后,我如期把他接回来。刚出来的时候还好,但过不了多久,他网瘾又复发了。2012年年初,我又把儿子送进去了。这次儿子在里面待了5个月。出来后,我觉得他的网瘾还是没有好,经常去上网。
出来后,我问儿子,在里面挨打过没有,他说被打过几次,原因是跑步跟不上。另外,我也才知道,他在里面还要干苦力。
知道这些后,我感到十分后悔,觉得对不起儿子。其实,我自己心里也明白,我儿子会沉迷网络,可能跟我与前妻离婚,还有我后来办工厂没时间照顾他有关系。
我是2000年跟我前妻离婚的,离婚后我到福州去卖鞋子。那段时间,我儿子居无定所,在很多亲戚家都住过。后来儿子跟我说,他感到在亲戚家经常会被歧视,比如,其他兄弟姐妹会有额外的食物带到学校,他没有。我感觉正是这段居无定所的日子在他的心里留下创伤。
2003年左右,我回来筹办工厂。儿子一个人在家乡县城住,读高中。正是在那段时间,他才迷恋网络,被学校退学。
那段时间,我也确实很忙,要筹钱、谈合同,忙得不可开交,没空管儿子,只能给他钱作为弥补。“作为父亲,我物质责任是尽到了,但是教育责任没有尽到。如果那时候,我多点时间照顾他,或许他就不会有那么大的网瘾了。”
戒网瘾学校的少年。图片来自网络
口述者:王刚,个体户
“如果豫章书院不搞小黑屋、龙鞭,我还想把他送进去”
我是2013年9月份把儿子送进豫章书院的。
不把他送进去不行啊,那段时间他脾气极其暴躁,生气起来在家里大喊大叫,乱砸东西,把墙和门都砸坏了,还会打人,拿着椅子就往他姥爷身上扔。他从小是跟姥姥、姥爷长大的,是他最亲近的人,他都这样。
对我和他妈妈,他更是不客气。他会打我们,甚至拿着刀跟我们对峙。那段时间,我们正常生活都没有了。每天晚上睡觉,我们都要把房间门窗关紧,特别怕半夜被儿子杀死,这真的不夸张。
实在没办法,我们就报警。片警来了,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情,他们管不了。像这样的孩子,也没有相应的机构可以管,让我们咋办?我就在网上搜了一下封闭式学校,找到豫章书院。
送进去之前,我们和他母亲也去了几次学校考察,看到学生在操场上做操,排队很整齐;有时候看到学生在练书法、弹古筝,至少当时从表面看,我们觉得很满意。至于后来流传说,学校打戒尺、打龙鞭,当时我们确实不知道。
我儿子在小学四年级以前还比较好,至少能好好去上课。四年级之后就不行,天天跟老师对着干,去上几天学回来,就说老师这不行那不行的,自己作业也不做了,经常也不去上课。
读高中的时候也是,我们真是没办法。不管我们说啥,他都不听。有时候他也懒得跟我们说,就说一句话:我就是这样一个人。
2012年,他高考后,分数不高。那段时间,他天天说要复读,但是书也不读,让他打工也不去,就坐在家里。他自己有很多想法,要学烹饪、要学英语、要出国、要复读,但从来不会真的去做。一本英语单词背了八年还在背。
把他送进豫章书院后,每次我们去看他,他偷偷给我们塞小纸条,说这里打人、很苦,让我们接他出去。一开始,我们也不信,没理他。后来,他自己写了保证书,说出来要去上学。我们才把他接出来。
出来后,他变得很多疑,老觉得我们要害他,一直对我们怀恨在心。
现在,他虽然不会打人,但是会自残,经常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折磨得我们鸡犬不宁。他今年24岁了,这个年纪本该拼事业、交朋友,他就天天在家跟我们对着干,也不去做事。
说真的,如果豫章书院不出事,不搞小黑屋、打龙鞭、打戒尺,我还想把他送进去。
我儿子老说我从小打他,这点我承认,确实经常打,用皮带抽,这没什么好说的。中国人有句老话:棍棒底下出孝子,我小时候也经常被我爸爸打,但是我现在对我父母很好。我女儿跟他是同一个家庭环境长大,我女儿就很有出息,从美国留学回来,现在在深圳工作。
也有人说过,这种教育方式不对,他的老师也建议我不要有暴力行为,但我也不是随便打他,比如说他逃学、大吵大闹我才会打。他小时候跟其他亲戚家孩子吵,我也是打他,毕竟他年纪比较大,我肯定会严厉一点。但这有什么不对,父母打孩子天经地义。
豫章书院的山长吴军豹。
口述者:宗春山,北京市青少年法律与心理咨询服务中心主任
孩子的问题,主要来自父母
像豫章书院这样的特训学校在全国很多,原因在于父母把所谓“问题孩子”制造出来后,无力解决,就想找一个“速效救心丸”,把孩子改造回小时候那样听话的状态。
我做心理咨询和培训这么多年,接触了很多类似的家庭,可以说,孩子出现问题,99%以上是父母所致,但父母不愿意面对,不愿意改变,只希望孩子改变,所以这类特训学校就应运而生了。
这类机构,从理论上讲,在一定程度上会在短期内改变一部分孩子的行为。因为很多“问题孩子”的共同点是,意志力薄弱。比如说网瘾青少年,他们自己往往也知道自己沉迷网络不对,但是克制不住自己,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。这类封闭式的机构强行与外界隔绝,加上一些训练,是可以有些效果。
但是,这不能说明问题,因为这类机构是靠强制力打压,而不是真的呼唤孩子内在的力量,往往从学校出来后,又会变回原来的样子,甚至还会带来新的内在创伤。
孩子心理和行为习惯的养成,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,但是最基础的是家庭功能和父母的教养方式。如果家庭健康,孩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去。
从家庭功能来说,根据我的经验,寄养家庭是最容易产生问题孩子的。一个孩子如果长期寄养,这个家庭的功能基本上就丧失了,来自原生家庭的情感支持、养育功能都没有了;另一方面,寄养孩子自己也会产生被抛弃感,觉得父母不要自己了,或者父母的工作比自己更重要。
从教养方式来说,有些家庭是物质上对孩子溺爱,但是精神上又绝对打压和控制,就是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,但是你必须按我的来,这也会造成孩子长不大,制造所谓的“巨婴”。
另一种情况是,采用暴力的教育手段,其实是把问题的解决方式简单化,孩子从父母那里学到的只有暴力,等到孩子长大了,往往也会变得暴躁、暴力;而且,长期被打,孩子容易产生习得性无助,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,就什么都不想做了。
孩子在青春期所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,其实往往在他成长的过程中,就已经造成了。只是到了青春期,内分泌旺盛,总会在外在行为上寻找一些更加刺激的做法。父母不要觉得失控、感到恐慌,而是要从积极的一面去看,孩子不按你的意思办事了,其实是在建构自我,寻求独立;孩子厌学了,可能有别的原因,或者是有自己的想法。
如果说,父母一感到孩子不听话了,就着急,并开始打压,其实这样的父母自己也没有长大,他们想通过控制亲子联结来获得安全感。这种打压往往是有反作用的,因为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意识,你越是控制,孩子就越反抗,用更强大力量去保持自己的独立,极端的案例就是杀害父母。如果抛开法律和道德的因素,这其实是一种强行“断奶”。
碰到这样的情况,父母要反思自己是否存在问题。家庭功能缺失的要调整,教养方式有问题的要敢于跟孩子道歉并改正。